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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嘰、嘰、嘰...』
上緊了發條,老人吃力地把旋轉音樂盒放在床邊的小桌檯上,然後閉起了眼睛,聆聽著從神奇小盒子裡發出來的音樂。那是一個看起來有點歷史的旋轉音樂盒。底座包覆著粉紅色的絨布,鑲上了許多亮珠,從任何一個角度去看,每一顆亮珠都閃耀著不同顏色的光芒。底座之上是一個透明的水晶球,裡面有一對穿著西裝及白紗的新郎新娘。新郎帶著黑色的高禮帽,像極了童話故事中的紳士。新娘則是雙手握著捧花,依偎在新郎身邊,一副小鳥依人的嬌羞模樣。當悅耳的音樂響起時,水晶球便開始轉動,裡頭的新郎新娘也跟著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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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年以來老人第三次進入病房,之前就有糖尿病以及心血管的疾病,這次則是因為中風而住進了醫院。
臉上的黑斑比上次更多了,不懂『敬老尊賢』的歲月無情地侵蝕著原本就很削瘦的臉龐,花白的頭髮因未經梳理而顯得凌亂,憔悴的眼神似乎早已屈服了病魔的摧殘。老人的妻子在幾年前就已經離開了人世,早一步先去天堂了。剩下來的日子,幾乎都在醫院裡度過。更確切地說,應該都在病床上度過。

老人有兩個兒子,那或許是他唯一的『驕傲』。老大畢業於知名的法學院,是個收入豐厚的執業律師;老二雖然學歷比不上老大,但是靠著精明的生意頭腦和口若懸河的口才,也順利地躋身金字塔頂端。喔,對了,老人還有一個小女兒,從國中畢業後,就被送到美國唸高中、大學,目前則留在當地從事企管顧問,已有許多年不見她的芳影。
 
兒女們都有著繁忙的事業與美好的前景,照顧老人的工作便由請來的看護代勞,負責所有的生活起居,當然還包括住院時的照應。偶而,當兒子們有空的時候,才會罕見地出現在醫院,隨意地問候一下病情,然後又匆匆地離去。昏暗的病房內,大部分的時間只見老人無助地仰臥在床上,伴隨著看護無奈的背影。
 
由於長年臥病在床的關係,老人身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褥瘡,護士小姐和看護要時常地幫助老人翻身、擦拭身體以保持清潔。有些褥瘡已經太嚴重了,流出了暗褐色的膿液,混著令人作嘔的味道,慘不忍睹。清理老人的糞便也相當花時間,有時糞便會滲出尿布來,沾染上床單,處理不好隨即會惹來隔壁病床家屬的抗議。通常都是一人清理床單,另外一人便和看護合力幫老人換上新的尿布。
 
雖然照顧老人的工作很辛苦,但是有時候他卻會回報你和藹的笑容。
 
『阿杯,早安,你今天的氣色不錯喔。』護士小姐推著車,準備每天早上例行性的發藥工作。
『小姐啊,早安,我也覺得精神愈來愈好了。』
 
護士笑著拉開了窗簾,外面和煦的陽光和老人親切的笑容一樣燦爛。
 
 
寒冷的冬天毫無預警地席捲整個北台灣,陰雨的天氣也讓許多已經計畫好利用這個農曆年出遊的人們裹足不前。老人望著滿是雨珠的玻璃窗,心裡想著恐怕這個年又要在醫院裡度過了。更讓他無奈的是,兒子們辭掉了看護。由於過年期間需要給付給看護的薪水加倍,因此『精明』的兒子們為了節省開支,毅然地辭退了看護。於是乎,那些把屎把尿、餵飯餵藥的工作就落在了這群白衣天使的身上。
 
一波波的寒流肆虐著老人脆弱的心臟,已經好轉的中風,卻又潰敗在寒冷的最前線上。醫生護士數度把老人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卻又沒有把握這場與死神間的戰爭。病危通知不斷地呼喚著遠方的家屬,但是如同過眼的雲煙一樣,無聲無息。大律師正在峇里島度假,顯然他也無法忍受北台灣潮溼陰冷的鬼天氣;叱詫商場的二兒子則是扮演好老公和好爸爸的角色,帶著老婆小孩來一趟迪士尼之旅。至於小女兒呢,不能怪她,美國又不過農曆年,那是你們中國人的玩意兒,她正忙著和一群大老闆開會呢。
 
無助的老人望著手中的旋轉音樂盒,看上去似乎內心的無奈遠超過身體的煎熬。
 
『阿杯,那個音樂盒是不是跟著你好久了?』
 
老人把玩了一陣子,用他顫抖的手,重新旋緊發條。音樂又隨著旋轉中的水晶球滿滿地溢了出來,然後宣洩而出,流動到病房的每一個角落。老人沒有回答,只是閉上了眼睛,臉上抽蓄的線條,似乎在強忍著淚水,以及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那應該深藏著一個很美的故事吧,或許是老人和老伴年輕時的定情之物,又或許是老伴當年結婚時微薄的嫁妝。
 
孤單的老人身影和隔壁床的病患及家屬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的小孩因急性腸胃炎而住院,愛子心切的父母日夜輪流地陪在寶貝兒子的身邊。怕食物太熱會燙口,一定要確認涼了之後,才會送入兒子的口中;怕病房的空調太冷,不時地叮嚀兒子要多穿衣服,以免受寒。有時又會動不動地狂按緊急呼叫鈕。
 
『護士小姐,我的兒子現在燒到37度8,怎麼會這樣?』
『護士小姐,我兒子說他肚子痛,你們這家醫院到底在幹嘛?醫生呢?』
 
現在的人不會去計較換小孩子的尿布,卻會嫌父母的大便髒;不會去推辭幫小孩清理身體,卻會嫌父母咳出來的痰噁心。有時候,陪在病床邊照顧老人家的,是另一個同樣白髮蒼蒼的老伴。是老天爺和我們開的一個大玩笑,還是佛家所曰的因果輪迴。
 
 
音樂漸漸地慢了下來,接著就終止在無聲的嘆息中。老人走了,老人到天國去陪他的老伴了,昔日和藹的笑容被刺骨的寒風繾捲而去,飄散在細雨紛飛中。醫生確認老人已往生之後,緩慢地為他披覆上了白布,以及簡短的禱告。大律師、二兒子和許久不見的小女兒都趕回來了,還有其他從未謀面的親戚都來了,往日空曠冷清的病房現在反而覺得擁擠不堪。有些人說要將老人風光大葬,喪禮絕對要辦得莊嚴隆重;其他人則暗自盤算著自己將分到財產的幾分之幾。風光大葬?多麼諷刺的字眼。這種只在電視上演出的肥皂劇,竟然活生生地在醫院的病房中上映。
 
或許該為老人感到高興吧。除了擺脫了病魔的糾纏,他也不用再去為了那些凡塵俗世而搖頭嘆息。護士們整理完床單,換上清洗過的棉被後,準備照顧其他即將入院的病人。是另一場生離死別?亦或是另一齣世紀大爛劇?護士們也無力去置喙了。
 
 
 
 
 
─ ─ 謝謝所有在春節假期仍須值班照顧病人的醫生和白衣天使,當然,也包括了我的老婆。
─ ─ 這個故事是前幾天和老婆聊天時,她們病房所發生的情境。家屬為了節省農曆年的加班費而辭退看護,但他們卻都鮮少出現在病房。震驚遺憾之餘,寫下了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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